赤色残阳铺盖大地,天空、云朵、房屋、草木,目光所及之处,具是血一样的昏红。仿佛有一只贪婪巨兽悄然张嘴,将生灵万物吞入口中。
俏丽少女蹲下身子,轻柔地捧起身旁花朵嫩白的花瓣,巧笑嫣然。她的身旁,陈列着遍野尸体,黑筋暴突,死状狰狞。
幽谷处传来男子清越的声音,淡的好像云雾:“这些花有毒,你快死了,和她们一样。”
少女哼着小曲儿,不很在意:“我知道啊。”
男人顿了顿:“你叫什么名字?”
她起身:“公子,我叫泠梅,和她们一样,来自淮南十三庄。”
彼时,她尚且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有着一双动人眼眸,机缘巧合来到繁花似锦的山谷,还不知道就此与纠缠一生的人邂逅。
男人名叫云渺,是位避世的医者,在领回她前,已独自生活七年。
他是个清淡如菊的人,不会随意涉手其他人的隐私,因此,当他为泠梅治病时,无论是她身上刻骨的剑痕,又或暧昧的红斑,他都没有张口问询。
他知道她现在孤身只影,无家可归,就足够了。七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刚巧使他感到些许寂寞,而谷口出现的女子笑容单纯,又刚巧撩拨起他古井无波的心。
泠梅生性活泼,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自从住进了无名谷,时常闯祸捣乱,把云渺原本平静的生活搅得鸡飞狗跳。
她十二岁前颠沛流离,久处于尔虞我诈的血腥漩涡,音色、相貌、躯体,她抛出自己一切筹码来交换生存。如今一下摆脱桎梏,很快就开始纵情玩乐,仿佛要补偿自己惨淡的童年。
云渺自然随她去,她像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上蹿下跳,正好为寂寥山谷添上几缕人气儿。他体贴入微地照顾她,吸吮她灵动的生气,渐渐也活得像个人。
过去,他随着师父为皇室做事,治疾也下毒,手上粘得性命数也数不清,他不喜欢害人杀人,却又无可奈何。直到牵涉党争被敌派清算,逃离到这偏僻山谷,才终于有机会自己决定活法。
在泠梅的影响下,他不再像之前一样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件事,有时兴之所至,还会同泠梅做些新奇活计——酿酒、制茶,这些他从没接触过,没把握做好的事。
云渺从未仔细思考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生,他只知道如果让他继续如此生活,大概能持续一辈子。
可惜,人一旦过得太过顺心,就容易招来许多冤孽,在他尚沉溺于闲云野鹤日子的时候,不知不觉间,过去的阴影已悄然笼罩了他。
那是个很平常的一天,云渺背着竹篓进山采药,不同药材的生长周期不同,他需得时时小心注意。他本想叫着泠梅一起,可泠梅并不喜欢这种一听就很枯燥的工作,一口回绝了他,蹦蹦跳跳地跑去追院里的蝴蝶了。
等他归来,熟悉的家园已彻底换了景象。
青翠的草地上残留着不知属于谁的鲜血,泼洒一地猩红,举目四望,处处断肢残骨。原本种满花草的院子里,堆叠着苍白尸体,甜腻气味与腥臭交织,令人几欲作呕。
泠梅不见了踪影。
他知道皇家不会容他于世,却从未想过有刺客能破开他师父为他留下的层层毒障,进入这隐秘山谷。
他一瞬间感到后怕,不敢想象如果泠梅就此香消玉殒,自己未来该如何过活,又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那个捧着毒花微笑的小姑娘,已在他心里占了这么重的分量。
云渺不自觉加快了脚步,终于在草屋一角土墙处寻到了她。
一道刻骨伤痕自她肋间斜穿,翻起左右皮肉,她没哭,她在轻轻地笑:“本来只想帮你杀一两个人表表忠心,结果她们不让我走。”
云渺蹲下身子,帮她简单处理伤口:“下次不要勉强自己,谷内设有机关,她们活不了。”
“好可怕啊,万一我踩到怎么办?”
他低低地叹了一句:“不会的,机关会绕开你。”
眨眼间三年过去,泠梅已然及笄,她抽条儿抽的很快,身形有了些女人的曲线,同样的紫色衣裙,穿起来却更加艳丽。
她今日的心情出奇的好,陪云渺晒完药材,就吵着闹着要去湖边。
云渺看她一眼:“你今天好像特别开心。”
泠梅挽起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语气是不加掩饰的雀跃,她晃着脚丫拨动湖面,水珠随着她的动作飞起,像一条条欢快的小鱼。
“是啊,因为今天过后我就是大人了。跟诗文话本里写的小姐一样,可以和剑客私奔,也可以嫁给状元郎了。”
“嗯,泠梅已经长大了,可以嫁人了。”
“噗。”
“为什么笑?”
“这里又没有别人,要嫁只能嫁给你呀。”
她眼中的清光璀璨夺目,携着独属于少女的纯真,云渺垂眼看着她,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滚烫发热,勃然欲出。
他不由侧过脸去,遮掩面颊的绯色,装作漫不经心地吐出两个字: “随你。”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和她,一个断绝人世,百事不通,另一个玲珑七窍,唯缺情谊。好比两块不配合的榫和卯,又或两句不合辙的诗,强行拼凑,只会损毁自身。
手中浸血的布帛散发着熟悉的幽香,云渺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场诱杀的明谋。
但他已别无选择。
暴雨倾盆落下,为寂静庄园平添一丝肃杀。云渺周遭人头攒动,尽是为夺命而来。
可惜,他们算漏了一件事。
云渺既是不世出的奇才,又曾为皇家做事,怎会手无缚鸡之力。他不但是药王传人,也是曾经的皇室利刃,京城第一刀客。
他从不轻易害命,也从不轻易饶命。他手握长刀,一袭白衣滴血不染,宛如地狱杀神降临,将庄内二十八个杀手,尽数斩于他的青佩刀下。
他向主屋步去,正对上一位妖媚女子,她面容姣好身材丰盈,不像杀手倒像是花魁名妓。还不等他开口,那女子便柔柔道:“没想到,传闻中那个少年刀客竟是你,真是着了你的道了,折损我这么多手下,你打算怎么赔我?”
“你就是她们的首领?”
“嗯——不然呢?”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出招吧。”
“奇怪,你怎么不问问那个小妹妹的下落?你不是为她来的么,难道你不怕我杀了她?”
他垂下眼帘:“你不会。”
话毕,云渺不再过多言语,猛一蹬地,以雷霆之势冲向女子,泛着青色寒光的锐利长刀顺势劈出,速度之快世所罕见。
那女子见状不敢怠慢,弯腰后仰躲过他第一轮攻势,随后立即挽剑反攻,两人兵刃相接,瞬息之间已过了十几回合。
庭中树叶簌簌落下,又被锐气刮擦,分割成无数碎块。云渺后撤几步,横刀快奔,女子反应迅速,斜剑作挡。
一刀一剑挟力相撞,他们的神色却大相径庭,持刀的男子眉目低垂,恬淡安静,握剑的女子筋脉突起,面容狰狞。
这任谁看来都输赢已定的对决,不知为何还在久久僵持。
沙、沙、沙。
许是为了打破僵局,自屋内屏风后转出一个人,一个身穿紫色衣裙手握长剑的女人。她是含笑捧花的少女,是阻击刺客的伙伴,是湖边戏水的姑娘,也是背叛云渺的卧底,她是泠梅。
云渺没有说话,只缓缓将头抬起,两道视线在空中交汇,她的心没来由地一颤。
泠梅从孩童时便被训练杀人技巧,她学的很快,没两年就开始自己独身执行任务。她进过莺歌燕舞的秦楼楚馆,做过高官府邸的卑贱奴婢,她杀过许许多多的人,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那么复杂,那么叫她读不懂。
“小梅,快帮我!”庄主高叫着让她帮忙,显然已撑不了多久。
她挥出手中出鞘的长剑,触碰上那柄在草屋墙上挂着,陪伴了她不知多久的刀。
庄主拼尽全力都压不下去的刀,在她的剑下,竟如鸿毛般被轻易拨动。她的瞳孔骤然缩小,她感到困惑,她感到惊诧,可她再也没机会问他任何问题了,锋利的剑芒划过他苍白的脖颈,一刹那,鲜血淋漓。
云渺闭着眼落在了肮脏泥土里,他的衣服被血液浸染,再也称不得洁白。
妖娆女子拍拍泠梅的肩膀,夸赞道:“做的不错,还以为多厉害呢,谁知竟是个痴人。”她朝地上啐了一口,扭着纤腰离去了,这里太脏太臭,不适合她这样美丽的女子。
在她身后,泠梅手中长剑当啷落地,呕出一口血来。
那一天她初通情窍,那一天她永失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