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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打在伞上,绘制在伞面上的星空渐渐模糊了。
莫奈喜欢的花园被狂风吹乱。
白渚清和乔唯皙在屋檐下避雨。
“皙皙姐,其实我以前很向往巴黎的。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觉得你好美,像雪山一样,声音也好听,你说你常住在巴黎,我心里很羡慕,开始向往繁华的世界。但我来看过才知道,它好像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我现在进陌生的餐厅会紧张,手心不停地冒汗,会心悸,担心谁会不会来害我。”
“也会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因为害怕拒绝就喝那一口酒,为什么当时对明纯柯还抱有一丝希望。如果你没来,我肯定就出事了。”
“我发微博之后,竟然有网友要我反思——大晚上跟男人吃饭不就默认了会上床,装什么?他们说,我又没有真的被□□,发出来不就是想红,博关注吗?”
“我设想了一下,如果陆焯和明纯柯真的...我应该会直接跳下去。太脏了。”
乔唯皙想点一支烟。这个偶尔丧失人性的世界欠女孩儿一句道歉。
白渚清,这个名字很有意境。杜子美亲口说的,那是水清沙白的河州上,不停回旋的飞鸟*。
乔唯皙说:“不要理,也不要看。陆焯的审判,只是时间的早晚问题。他这叫自食恶果,现世报。”
“你毕业后,如果想来这里深造,或是其他地方,我可以帮你申请学校。”
白渚清自己擦掉眼泪,“你已经带我走得足够远了,我总不能永远躲在你背后。经过这回,我也可以跟她们说,我也出过国了,虽然经历并不美好。”
“噢,我还收到一些私信,匿名的,她们都受到过陆焯的性骚扰,不过为了保护她们的信息,我没有发出来。这些可以作为证据提交给法院吗?”
乔唯皙说:“这个我得咨询律师,异国的证据采集流程我也不了解。你已经很勇敢了,阿清。”
白渚清抿了抿唇,笑说:“嗯,我的好日子还在后头,赚的代言费不少,是小富婆呢。”
时隔上次在川西聊天,才三个月,乔唯皙觉得白渚清长大了。
女孩儿用这样的方式成长,未免太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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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要到尾声的时候,周律师告知他们,明纯柯愿意出来作证。
包厢监控加上红酒的毒性检验,以及白渚清的尿检结果,□□未遂的罪名他们俩是挣脱不掉的。
明纯柯拼命挣扎的是,他只是从犯,一切都是陆焯指使的,陆焯是主犯,该判重罪。他并不知道下药的事,吻白渚清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他连她的衣服都没脱,还交代了一些陆焯更为隐秘的事。
起诉他们时,乔唯皙就想到了这个局面,在自由生死前,狗咬狗。
人被迎头痛击后才知悔改。
作奸犯科前,没想过后果吗,没想到一个女孩儿的前途会毁在自己手里吗,没想到触犯法律会吃牢饭吗?
见到暗黑牢狱知道怕了,知道好好做人了,知道努力自证自己是良好公民之前没有犯罪记录了?
陆焯这类人只是侥幸罢了,怙恶不悛,钻尽法律漏洞;而多行不义,终于作茧自缚。
神明只是冷眼旁观,神明都知道,并非纵容,总有一天跟他们算总账,一笔笔地算清楚。
白渚清的微博发出后,立刻有记者飞来巴黎,想蹲第一手猛料。
陆焯在微博的粉丝有几千万,一时惋惜,咒骂声不断,声势浩大,乌烟瘴气,骂陆焯,也骂白渚清;路人连夜吃瓜;营销号翻出陆焯的黑历史,情史,绯闻,作品;对家下场拉踩,引导骂战,反营销自家艺人。
互联网又进入一场畸形的自嗨式的审判,窥探欲被撑大,得不到满足,开始挖出顾歆禾的背景资料,连他们在澳洲读书的小孩儿的信息都被翻出。唾骂,批判,吵翻了网。
白渚清关闭了评论,卸载了微博,在酒店里看剧本,看电影,学法语,偶尔去博物馆逛,偶尔和乔唯皙吃饭。
阐明事实和网爆,只是一线之差。
她管不了别人,发声后,只好默不作声,相信法律,诉诸正义。
顾歆禾提交的视频和她本人的证词成了定罪的铁证。
视频里,时间地点清晰,明明白白拍到了陆焯的脸。
陆焯的父母得知这一消息后,气得住院。
怪谁?怪陆焯自己,作恶多端,没品没行,不配为人。
坚硬而冰冷的镣铐会教陆焯管住自己的手。
有记者摸到乔唯皙居住的酒店,把摄影机直接怼到她脸前,言辞激烈,唾沫横飞。
言澈把乔唯皙护到身后,单手把机器抢过来,在对方觉得他要砸地之前,扔回记者怀里。
虽说虚惊一场,吃饭的家伙差点儿没了,记者生气,追着言澈骂,忌惮他的身高和眼里的狠劲儿,估量着打不过,就没动手。
言澈牵着乔唯皙,任身后闪光灯四起,充耳不闻,走过巴黎的长街。
夜里亮起一盏盏暗橘色的灯,俩人都戴着墨镜,去订好的餐厅吃饭,没有回头。
言澈不用告诉别人他是谁。乔唯皙的手在谁掌心,说明一切。
乔唯皙暂不回国,看新闻说,这是川城最热的一年夏天,蝉鸣疯叫,空气烫人,四五十度的体感温度,到处是中暑的市民。
她和言澈都默契地退出了网络世界,远离所有乱战。
他们活在现实里,认真地计划自己的未来,不靠键盘补给养分。
澜佳代乔唯皙出差了。
巴黎高定秀后,Wishyn一骑绝尘,国民度攀升,在一线城市的销量没受影响,一点儿也没有,反倒多了很多女性客户,找乔唯皙设计礼服的明星名单多了一长串。
舆论持续发酵,官媒的微博也转载了有关陆焯的报道。
叶绾色的评论被赞到前排:陆焯算什么狗屁偶像,当红小生?皮下是糜烂肮脏的蛆!!!
独一份儿的公众人物评论,只有她在肆无忌惮地痛骂,不怕得罪人,摆明了背后有人给她撑腰。
这是一年有纪念意义的七月,善恶碰撞,邪不压正。
言澈给乔唯皙说:“那个女孩儿想要见你。”
乔唯皙怕过于唐突,给许佩挽带来二次伤害,一直是周律师在和她沟通,只看过她的照片。
陆焯数年前伤害的女孩儿叫许佩挽,眉清目秀,小骨架身材。
她们约在莎士比亚书店。
言澈送乔唯皙到达,吻她一下,然后离开了。
许佩挽的生活过得不错,及肩乌发,发质如绸,拿牛骨簪低盘起来,挺有古风美人的韵味。
乔唯皙一眼就认出,许佩挽穿了去年春夏的Wishyn,不对称设计的廓形半裙,很适合她。
书店旁的咖啡香诱人,可以破除初见的忐忑。
乔唯皙看了一下店内的布置,怕封闭环境让许佩挽觉得压抑,“不如我们坐外边?”
许佩挽说好。
许佩挽很健谈,这有些出乎乔唯皙的预料。
她说:“我一直很喜欢你设计的衣服,这次算是见到偶像了。”
乔唯皙拿出纸笔,“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画一条裙子,量身定制的。”
许佩挽笑一下,弯起眼睛,“真的?”
乔唯皙观察了一阵许佩挽,握着铅笔,轻轻地在纸上勾勒线条。
眼睛漂亮的女孩儿,心也特别美。许佩挽就是这样的女孩儿。
乔唯皙说:“听说你住在南法?”
画笔沙沙地响。
远处的建筑在阳光的浇灌下呈奶油色。
光线清透。
她们坐在明媚的夏天里。
许佩挽说:“嗯,阿□□翁,历史老城了。和我先生。那边有花田,风景很好。”
乔唯皙快速地在纸上涂画,右手腕上的手镯在阳光下微闪,“花?什么颜色的?”
许佩挽的声音很轻柔:“紫色。”
乔唯皙画出飘逸的裙摆,“那你穿这条裙子去拍照,风吹过的时候一定很好看。”
图画好,乔唯皙递给她,“还缺一些细节,不过我觉得你适合这样的式样。”
许佩挽接过来看,“谢谢,我很喜欢。跟你见面太值了,这张画稿多值钱啊。”
店员把她们点好的两只蛋糕送来,光影在桌上晃。
夏天应该是最美好的。
许佩挽说:“其实是我不好意思,让你拨空来见我。”
跟所有长期抑郁的人类似,她在努力笑,但眼里没光。
许佩挽说:“这件事,我很多年前就做过,但当时证据不足,没有成功。那时候我几乎只想死。”
乔唯皙看到她腕间的疤,很深,很多道,没有用任何饰品遮挡。
许佩挽说:“我那时候是靠恨活着的。因为没人能想象,那是多么毁灭性的事。我那会儿年纪小,什么法律意识都没有,被人骗着上了床,怀孕了,不敢给家里人说,辍学,又被抛弃了。我去告,他的律师却问我非常耻于开口的问题,问我和他发生过几次关系,有没有高潮,有没有说过很舒服,有没有享受过程,有没有和他接吻...后来我的精神状况不好,记忆力衰退,那年的很多事我都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一种感觉,痛苦,太痛苦了。我惩罚不了他,只好折磨自己,反反复复地。”
乔唯皙无法想象,许佩挽经历过什么,现在才能云淡风轻地说这些。
许佩挽握着叉子的手指泛白,“别担心,我现在的状态是OK的,这几年看了很多刑法的书,很多很多个案例,很多很多个跟我一样的女孩儿,也看法学教授的普法视频,他说,法律里规定了,不等于不,不管在任何时候,只要说不,就可以在法律上被认为不同意,沉默也是不同意。我明明,一开始说过不的,说我不愿意,他还是强迫我,谁听到了,谁能听到?”
“败诉后,我当时太慌太乱,也太绝望了,和家里闹掰,整个人都是崩塌的,没敢再声张。直到后来,我遇到了我先生。”
乔唯皙安慰不了她。
我懂。我明白。不是真的懂和明白。
没有同等量级的感受,除非你是她。
乔唯皙说:“周律师说了,那段视频可以作为证据,再加上顾歆禾的证词,陆焯这次逃不开法律制裁。一定。”
许佩挽歪了歪头,嘴角轻颤,浅笑,眼里有泪,“他坐牢又怎么样,那些被浪费掉的时间,谁来赔给我?他死他活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是要一个公道,让我和过去的我和解。”
时隔多年,最难释怀的,是当年的自己。要一个结果给她看,昨天的死掉的自己,好让她能安心。
下午茶结束时,许佩挽站在路边等先生来接,她把自己做的书签送给乔唯皙,图案是一只透明的夏蝉。
她说:“你和言澈都是好人,要长命百岁喔。”
那瞬间乔唯皙好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