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之夜,乌云蔽月,风声肃杀。
凉平城西面,望鹤山腰,夜露已是浓重。泥泞野道上,一男一女两个人影,缓步前行。
所谓野道,便不是什么正经的路,年深日久行人踩踏而成。斜枝枯藤,长得嚣张肆意。走在前面的少女,提着一盏白纸灯笼,身形婉转曼妙,纵然脚下湿滑,步履却似闲庭信步。每到需要避让处,总能轻灵躲开,一尾游鱼似得。
后面的紫衣公子,便可怜了些。昂贵的织金靴,每踩一步湿泥,都心疼不已。半盏茶功夫,他皱紧的眉头,仿佛能拧得出水。
“泠然,你不同我讲明白,得赔我八十两买新靴子!”
少女头都没回,眼睛在黑暗里逡巡,亮得似星。
“赔?你收我钱了。”
“一分钱一分货,这是两码事。”
“你得陪我验验货。”
泠然眼角翘起,笑得有些跋扈。这个锦衣夜行的骚包男人,就是人称“梦华公子”的织梦坊主人——孟梦。江湖皆知,织梦坊明面上,是大景朝声名显赫的绸缎商号,分店遍布各地;暗地里,则是传承几代且树大根深的消息贩子。
据说,他们祖上定下规矩,“千金买一言,王孙皆同价”。
当今天子还是昭王之时,孟梦那酷爱隐居的亲爹老子,不知道上哪儿逍遥去了。彼时,年方八岁的梦华公子,与昭王对坐手谈,以倾城豪价卖了一条密闻。也正是这条秘闻,让昭王在波涛诡谲的权力之争中,掌握胜局。
大抵在外人眼里,梦华公子少年老成,心有九窍,那一身洞若观火的本事,更是让不少人谈之色变。但此刻,他早没了往日风姿,可说是谪仙人下了灶房,脸黑如锅底。
鬼都能猜出,心里正骂着街。如果不是因为那人,他怎么可能纡尊降贵。
“说实话!”
孟梦终是压不住火气,咬牙一字一顿。
“你猜?堂堂织梦坊主,还有不知道的事?”
泠然半侧着头笑得狡黠,与她那双狐狸似的弯月眼不同,面部线条圆润饱满,在烛火地映照下,笼罩着一层如玉的润泽。
嘿,真给他气笑了。
梦华公子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再不废话,抬腿就走,却不防一脚陷在泥里,织金靴子彻底没救了。
向来光风霁月的贵公子,由衷生出一种“月黑风高杀人夜,正是活埋抛尸好时节”的念头。
见他真的着了恼,泠然方才心满意足,悠悠然甩下一句。
“崇玄坤字令。”
简简单单几个字,硬给孟梦下了定身咒,心下顿时滔天巨震。
竟然是“乾坤日月”四令,排第二的坤字令。
大景朝崇玄属,掌管天下玄门。月字令,主世俗事,风水邪诡最末等的小麻烦;日字令,主风波事,妖魅邪祟皆归属此类;而坤字令,主一城事。此令一出,便是推算出,有流血千里或是伏祸几代的大灾劫。
得此令者,九死无生。也就是说,人可以死,但是事儿必须办成。
难怪啊……
难怪这丫头想尽办法也要拖上自己,这是生怕出半点差错。
难怪那人八百里来信,字字句句千叮万嘱。
亏她还笑得出来!孟梦瞬间心思百转,瞪了眼面前的少女,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不知何时,野道尽头的山麓中起了大雾。北地不同西南,灌木稀少,这一团团棉花似的雾,肉眼可见地透着黑。原本干燥的风,从雾里滚过,森寒凛冽中夹杂着一股子腐败的腥。
泠然手中的白灯笼闪了闪,掺了探秽秘符的烛火芯子,亮起淡绿的光。
两人皆沉了脸色,快步走过去,入目处是一片乱坟岗。远处的荒坟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石碑破败歪斜,碎石散了满地,爬满让人不舒服的腐臭青苔。近处的倒是看起来新鲜些,但更为简陋,碑是没有的,随意用路边石头,垒个三角形,就是坟头。
风声到这里忽然消失了,雾气深深浅浅地笼罩住这片地,像一片吞噬万物的沼泽。
“我说,这就是严婆子的坟。”
孟梦随意撒出一把寻踪粉,圆形网状标记闪动荧芒。
似是嗅到活人味道的凶兽,雾气蓦地变大,腥味中有丝丝缕缕的甜,闻久了让人头脑昏沉。
泠然倒是不受影响,淡淡然偏过头,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这里,很奇怪。
寻常的乱坟岗,多半有很多食腐动物的踪迹。这里却很干净,除了风化后的残破衰败,土地是规整的,没什么抓刨啃噬的迹象,倒像有人常年看守似的。
瞧出她心中疑惑,孟梦低声开口。
“凉平城地处边陲,早些年战事频发。那些没人收尸的,用席子裹了就往山上埋。望鹤山取的就是“归人望乡,驾鹤西去”的意思。据说,前任大将军家祖坟也在山上,用杀人如麻的煞气镇住那些孤魂作祟。”
少女好看的眉眼微微上挑。煞气镇阴,取的便是两两相克的意思。能惊跑野兽不假,可绝计生不出这般大的鬼雾。
没错,这是鬼雾。
越是秽气浓重,鬼雾越是深黑。
很不对劲。
她弯腰在坟头旁的青苔上抹了一把,根部浓密墨黑,透出血红。
“严婆子,死了多久?”
“约莫……就半个月吧。”
“看着,可不像。”
泠然慵懒地指了指那坟,语气有些不咸不淡。
“三尺之下,肉都烂没了。”
孟梦面色更沉,从怀里掏出一方织金帕子,捂住口鼻。干这行的,首要就是记性好,他更是过目不忘。
话说,那严婆子在凉平城贵人圈子里,还是有些名气的。大景朝的规矩,奴仆签契,需要中间人讲明家身,并且去衙门作保。她当了二十多年人牙子,经手的买卖不可计数,和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多有往来。
“没错,就是半月前的事。“
“传消息回来的人说,严婆子那日忽然发了疯病,一口咬断了家中小厮的脖颈。她平日里,身形弱不禁风,但疯癫起来,好几个壮实汉子都拦不住。送去衙门的路上,严婆子满嘴鲜血,手舞足蹈,一直念念叨叨全都要死的。”
泠然安静听完,站起身抖落裙摆上的露气,语调平稳。
“她是死在牢里的,没过堂?”
“怎么过?人都是疯的。”
“全都要死,什么意思?”
“尚且不知。”
疯病么?不像。
这是中邪。
常言,山有山道,水有水道。人有千万种死法,中邪而死不搞清楚其中缘由,便不能灭秽除邪。
想到此,她捻下手指上沾的泥,抬头是黑云闭月,眼前是看不透的蒙蒙雾气。
将白灯笼往树杈上一挂,嘴角忽然扬起抹诡笑,不知道对谁说了句。
“直接问吧。”
言毕,抬起纤细手腕,轻轻晃动篆刻符文的黄铜铃铛。清凌凌的铃声,有如实质一般荡开,方才浓稠的黑雾就被震散大半,腥味退去竟有些清风拂面的意味。
一个黑色人影,从枯树顶上跃下。几个起落间,站到了泠然身后。
冷肃的面孔生得眉眼俊朗,但一丝血色也无,只瞳仁中泛着琥珀一般的淡金。他抬眼望向泠然的背影,转瞬又默默垂下。
孟梦眼中喜色顿生,嘴角都翘了起来。
“呦,苏合。”梦华公子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 不是说,你半日后才到,脚程这么快,可是想见我?”
来人如同没有听见一样,眼风都没飘过去,只对着泠然恭敬开口。
“主上。”
泠然斜了眼浑身毛都抖起来的骚包公子,笑容更加诡谲,对身后人开口说。
“苏合,燃香。“
”敬八方。”
也不多言,她抬起右手,一只长柄鹊尾香炉就递了上来。通体莹白的玉石材质,雕刻符咒。鹊尾柄上缠绕枝蔓雕花,一直延伸到炉腹处。炉身则呈盛开的花瓣状,四周被八条极细的花蕊裹住。
像极了一朵彼岸花。
在香炉接触泠然手指的一瞬间,白玉透出深红光晕。一丝一缕,如红色丝线相互纠缠,也像是有血管在里面缓缓流动。
与此同时,苏合拿出几根一尺长的黑色细香,手指飞速结印,香头刹那红光亮起。他眼神沉静,身法快如鬼魅,依照“乾坤震兑,坎离艮巽”八个方位,将香插入地面。
一股缥缈清冽中,混杂着沉郁花香的味道,流入鼻端。初闻仿佛能勾起人沉在心底的万千欲望,转瞬又被妖异的花香牵引,似飘似荡,似沉沦似清醒。像海潮翻涌冲破堤岸,肆意奔涌。又仿佛明月映照千江,天尽处传来一声钟鸣。纷杂情绪相互纠缠,在快要失控之时,被清风抚平,化为虚无,归于空寂。
香味蔓延,烟气逐渐缭绕,却不是向上飘的。
浓白的烟,好似有重量一般沉沉向下,在地面上结成一片烟幕,将严婆子的坟笼罩其中。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堆叠,如同水面铺陈,翻涌出圆形涟漪。
泠然盘膝坐在烟幕中央,手持鹊尾香炉。炉腹中红色的烟倒垂而下,瀑布般倾泻,与地面上的烟幕交融。
霎时间,白烟一点点被染红,像血液一点点渗入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