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教皇冕下怎么能生病呢?看不见摸不到的危机感在人群中蔓延,愈演愈烈,如果最靠近神明的教皇冕下都逃脱不了病魔,那他们这些除了信仰一无所有的人又该怎么办?
绝对的信任出现裂缝,忠诚就不再坚不可摧,但人们还是下意识在自我安慰着,有人说冕下是因为晚间祝祷的时候过于专注,忘记了时间,而夜晚又过于寒冷,邪恶狡猾,趁虚而入,也有人传是怀念前任教皇的时候过于伤心,哀极导致体弱,体弱则病生。
无论怎么说,最终得到的结论一定是歌颂神明和教皇的,或许是因为伟大且虔诚才生病,或许是因为伟大且念旧才有疾。
总之,冕下真是太伟大了,感恩神明,愿神保佑教皇冕下。
可惜他们的教皇大人确实是病了,却不是他们猜测的任何一个原因。
为什么不能是为了一条仅有一面之缘却有救命之恩的人鱼呢。
赦尔一张脸极度苍白,比神明的纯白色雕像更加纯粹,他塌着脊背陷在高高的红绸座椅上,喉间是抑制不住的低咳,他本该在寝殿接受国王亲信带来的数十名顶级医师的联合诊治,并吃下珍贵程度可以买下一座小型城市的补品药剂,但他想不到这种也许下一刻就会痊愈的风寒有什么治疗的必要。
于是就断断续续,愈演愈烈,直到今天。
主教们给的解释的确好用,于是赦尔及时受到了神明的感召,独自一人来到了圣书阁这里。
他蹙着眉翻阅圣谕,一看便不可收拾,整整三周,他停止出席任何会议,拒绝在主教和信徒面前露面,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反复翻阅圣谕中的那几句神圣箴言。
【一千三百零六条:‘男人也是如此,抛弃了自身顺性的用处,□□攻心,彼此贪恋,男人和男人行可怕羞耻的事,就会在自己身上受这妄为当得的报应’】
【一千三百零七条:‘他们既然故意不认识神、神就任凭他们存邪僻的心、行那些不合理的事,可悲可耻’】
【一千三百一十二条;‘因为他们的选择不可饶恕,因此神任凭他们放纵可怖羞耻的情欲,他们把男人顺性的用处,变为逆性的用处,把男人变为寄托欲望该下海底烈狱一般的卑劣用处,这是背叛,不可饶恕!’】
【一千三百一十四条:‘男人放弃了身为男性本身的用处和存在意义,等于抛弃了自己,所以神任凭他们逞着心里的情欲对同性行污秽的事、以致彼此玷辱自己的身体,然后坠入万劫不复的、置于海底裂隙下的地狱’】
【一千四百零七条:……】
……
字里行间,每一字每一句都在唾弃着同性之爱,甚至是咒骂着,这种行为活该千夫所指,终将万劫不复。
赫尔沉着脸,此时教廷外已经陷入黑夜,他大半表情在烛火下潜藏,神圣箴言早已倒背如流,但他偏要逐字逐句翻阅原籍,与大脑中叫嚣的记忆做印证对比。
无一例外,神明是不准的。
烛火燃烧过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一直攒着莫名的烦躁,终于在此刻冲破临界点,手指无意识间在神谕箴言上划过,鲸皮材质的书页上就留下了刻痕,划痕在字句间横亘,像是人鱼颈上蔓延至腰迹的鳞纹。
赦尔看着划痕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半晌,他笑叹着合上书本,唤来教侍将书放回书架的最顶层供奉。
长时间的专注令他口干舌燥,回到寝殿后喝下一大杯圣水也未能缓解。
能将圣水作为日常饮用水使用,是神赏赐给教皇的专属权力,他理应为此感激。
圣水甘冽清甜,他却越发口干舌燥,平时仅需一口便能平心静意的神赐的圣水此刻像是助燃剂,燃起他竭力压制的莫名怒火,瞬间焚身。
赦尔用绣着金线神纹的袖口擦嘴,浅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被薄汗沾染,他大口大口的喘息,全无半点教皇的风仪。
这是他第一次失态,无人能见,感觉却莫名的好。
‘下地狱就下地狱吧,反正跟我又没什么干系。’
‘我是不会这么做的,绝对不会!’他想。
他确实这般想着,心安理得的入睡。
但天鹅绒毛制作的枕芯太过柔软,导致枕下的珍珠分外有存在感,直到半夜依旧无法入眠,为这生硬的,不通人情的珍珠。
赦尔干脆摸出珍珠,就着月光把玩,珍珠饱满圆润入手微凉,眼前自然而然就出现了人鱼扬起后又落下,缓慢摆动的巨大鱼尾,还有他肘间、腰腹两侧的蓝银色半透明鳍翼,以及转身离开后,从后颈一直延伸到臀部的银色纹路。
在神明雕就的身体上,流动、摆动、见者心动。
赦尔觉得自己更渴了,本就没有好转的唇愈发干涸,教他不自觉舔舐。
珍珠是个祸害,让他难以安眠,夜夜乱梦。
赦尔认为自己已经产生了幻觉,诱惑他的恶魔就是这颗珍珠。
他应该把珍珠还给那条人鱼。
那么归还珍珠的前提是,他得要再次见到它。
赦尔穿着月白色睡袍起身,调离了夜间侍奉的侍者,再次来到了海边。
他其实没抱什么希望,今天不是满月,他也不能再次入海,毕竟他还病着呢。
但是神明确实眷顾着祂的教皇,赦尔只是坐在海滩上,望着弦月下黑沉沉的海面,握着珍珠出神,人鱼就来到了海边。
依旧是那条雄性人鱼,这次是对方先看到赦尔,暗蓝眸子中的银色细线瞳孔就忽的扩大,从原本的蛇瞳变成了入夜的猫猫眼,圆圆的,将暗蓝色眼仁挤成一个圆环。
它沉默的靠近海岸,尾鳍却将海水搅得啪啪作响,十几声之后,赦尔注意到了人鱼,人鱼也来到了海边。
它趴在岸边的礁石上,撑起身体,微微歪着头看向赦尔,上半身离开海面,银色浓密的长发铺满了整个背部,遮住了性感惑人的脊柱鳞纹。
赦尔看着他的模样情不自禁地做吞咽,喉结滚动了几番,他声音干涩,问出口的话却是冒犯。
“这个姿势,你是在朝拜月亮吗?”话一出口,赦尔笑了,摇摇头站起身,它是美人鱼,拥有与人类不同的信仰,这才是被称为异端的原因。
人类信仰代表着太阳、光明、大地、生机的神明。
而人鱼,信仰的大概是月亮?
真相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
赦尔向人鱼停靠的礁石靠近,可是他一向前,人鱼就向后退,试探了几次,赦尔怕吓跑它,只好站在原地,亮出人鱼尾鳍上掉落的珍珠。
“这是你的东西,不要了吗?”
人鱼的视力应是极好,他看见了,却摇了摇头,抬起长的过分的手指,指指自己后,又指向赦尔。
“是……送我了?”赦尔也指向自己。
见人鱼点头,赦尔笑了,将珍珠收入胸前的暗袋里。
“谢谢你之前救我,对了,我叫赦尔。”
人鱼眨眨眼,好久没做反应,直到赦尔撑不住笑容,人鱼突然朝着赦尔勾起手指。
“你是让我过去吗?”赦尔试探着向人鱼的方向踏出一步,这次它没躲,反而也学着赦尔的模样露出笑容,只是他的唇舌猩红,牙齿尖利,精致蘼艳的相貌被僵硬笑容修饰的像是要吃人一般。
赦尔走向它的动作顿了顿,人鱼大概也发现自己不适合这样笑,它抿起唇,蹙着眉低下头,银色湿发从耳后垂落到肩头,遮住了胸前的暗红,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有点委屈。
赦尔走到它面前,不顾雪白绸料的睡袍被沙和青苔沾染,他爬上礁石,单膝触地,保持与人鱼齐平,轻声提醒道:“我来了,我是赦尔。”
人鱼闻声抬起头,猩红的嘴唇被尖利的牙齿刺破,渗出深蓝色的血,它下意识舔舐下唇,张了张口,像是想重复赦尔的名字。
但它做不到,它只能甩起鱼尾,将海面打得劈啪作响,赦尔觉得它是在烦躁,他抬起手,想做点什么安抚人鱼。
人鱼却伸出手顺势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至靠自己过近的距离。
如果不是赦尔及时将头后仰,他会撞上人鱼的鼻梁。
人鱼的力气很大,赦尔根本来不及也无力反抗,就已经被它突破了安全距离,近距离观察到它下唇渗出的深蓝色血液。
他的血液,不是红色的,赦尔深切的意识到,它确实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种族,是妖也是兽。
人类是不可能拥有这样的面容和血液的,这样的距离,它可以用利爪轻易的撕碎自己,尖牙毫无阻碍的穿透脖颈,终结他的生命。
赦尔终于感受到了迟来的不适,这样近的距离,如果人鱼有杀心,他必死无疑。
原本因为生病苍白的脸完全褪了血色,整张脸唯有眼睛还有色彩,此时却被阴翳蒙蔽了。
人鱼感受到了他的不安,兽类的直觉敏锐到可怕。
它侧了下头,露出自己耳下的鳞线想给赦尔看,它知道赦尔喜欢,之前偷看过那里很多眼。
但是毫无用处,迟来的危机意识让赦尔的反应过于严重,以至于像是动物应激,他僵直着身体,体温迅速下降。
人鱼慌了,忘记了原本想做的事情,双臂齐用将赦尔捞入怀中,它觉得这样有用,毕竟落入海中的人们对更弱小的同类都是这样做的。
但它不知道自己的体温比赦尔冰冷,突如其来的动作更是让赦尔惊恐。
惊惧之下,病弱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这么大的心理压力,赦尔突然昏迷过去。
感受到怀中人没了动静,人鱼身体一僵,它下意识松开赦尔,赦尔砸在礁石上,身体有些许痉挛。
人鱼凑近他的脸,嗅到他还有呼吸,它松了口气,用指尖划破唇上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沾取深蓝色的血液在赦尔心口处写下几个字符:“鱼”
像是赶时间似的,它的动作很快,字母间笔画勾连,最后一个字母落下,人鱼原本浑圆的瞳孔收缩成了一条线,白皙的脸没了色泽像是石膏,美到恍若天神的脸上写满了惊恐,有金色细纹从皮肤中蔓延而出。
人鱼的身体顺着细纹的弧度崩毁碎裂。
它还来不及收手就在礁石上化作泡沫形状的泥沙。
海风吹过,人鱼的碎泥块悉数滚落海中。
风扫干净人鱼的余尘,半空中有谁发出一声哂笑:“愚蠢的存在,活着就是错误。”
海浪在无声翻涌,整片海域以礁石为界限被灿金色的光线剖为两半,金线只有发丝十分之一粗细,却稳稳的剖分海洋。
神明从中踏出,被淡金色的光影簇拥着,看不清模样。
“终于,再次轮到我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