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颦川做鬼第七天,终于走到奈何桥的尽头。
他回望来路,发觉这奈何桥也不算太长,三千只鬼排成三列,不过刚好站满。
两位身型高大的鬼差站在两侧桥柱上,扯着嗓子反复喊道:
“后面的快走!往前走!魂魄齐全的走右边!不齐全的滚到左边去!脑子不清楚的走中间!各走各的道!不要插队!”
奈何桥虽然不长,但场面十分混乱。
桥上的鬼魂形形色色,男女老少都有,每个鬼魂头上都顶着一团鬼火,也都保留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样貌。
因此脸色都是极差的。
其中不乏一些鬼哭狼嚎者,呆若木鸡者,诵经念佛者,自我超度者。
更有一位壮年男鬼不肯相信自己已经死了,拔下了隔壁女鬼头上的厉斧,正往自己头上疯狂砍去,尝试中断这一噩梦。
言颦川回望着喧扰,不禁感叹,这冥界实乃热闹非凡,但显然人手不够。
维持秩序的只有二位鬼差和一个老汤婆。
二位鬼差站在两侧朱红桥柱子上,身穿一身利落的玄衣,手举一个黑雾萦绕的三齿钉钯,见谁插队,就一挥钉钯敲上去。
被敲到的鬼当即晕在原地,造成二次拥堵。
至于那位老汤婆,
看上去似乎更加令鬼头大。
“叫什么?”
“杨舟!”
“啊?”
“杨舟啊!”
“说大点声儿!你是饿死的吗?说话都没力气。”
“杨舟啊!杨舟!杨舟!!!!!”
老汤婆年逾三万岁,脸色黝黑,身型如山高,来来往往的鬼魂不过她一掌之大。
她独自盘坐在桥的出口,身着一袭干练黑袍,白发被一根长簪高高盘起,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生死簿,问清来者姓名,便划去生死簿上对应名字,抬起膝盖,放行一人。
“簿子上没有这个名字啊。”
不过,她老人家有一些难堪重任,脸贴在簿子上找了几个来回,也找不出来者姓名。
“是杨舟!杨舟啊!!!你是不是聋了!!!!我夫人在前面等着我呐!你快点啊!!!!”
言颦川歪着头,关切地望着面前这位名叫“杨舟”的仁兄———他一副文弱书生样子,身体却四分五裂,看起来极为惨烈。
“别喊啦!啊唷!咱这地界儿原来一天都死不了几个人的,人手一直不多,最近不知怎的,死人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她们也不想为难您呢,咱体谅一下罢了。”
身后的大爷提着嗓子,绕过言颦川,扒拉着杨舟兄的断臂,笑呵呵劝道。
杨舟兄闻言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完整的从中间裂开的头,并恶狠狠朝身后二人瞪了一眼。
言颦川和大爷一起抖了抖。
大爷瞬间噤了声。
“你怎么知道原来死得不多?你不是刚来的吗?”
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言颦川低头去寻那声音来源,发现自己和大爷之间,原来还蹲着个湿答答的白衣书童。
小小一个,约莫八九岁的样子。
大爷一手把着白胡子,低头笑道:“我都来半年了,一直躲在鬼门桥那儿,本想等我夫人来了一同上路,如今人没等到,就被突然涌进的人潮推到这儿了,嗨,不说了。你呢?小鬼,你怎么小小年纪,就来这儿了?”
小书童双眼炯炯,声音细软,缓缓道:“外头打仗了,我随家主逃命,原是要去京城投奔亲戚,路上遇到一伙儿山匪,我们跳了船,掉进河里……”
话还没说完,小书童又垂下头,神色落寞,不再吭声。
大爷和言颦川对视一眼,皆是无语凝噎。
沉默半晌,言颦川躬下身去,拍了拍他的头,温声道:“罢了,罢了,今天是个吉日,咱们喝了孟婆汤,都能投个好人家,下一世都好好享福去。”
小书童抬头看向他,怯生生问道:“真的?”
“真的!”言颦川点点头。
“真的!我作证。”大爷拍拍胸脯,应和道。
小书童紧皱的眉间瞬间松展了许多,他重新低下头,还是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言颦川见小书童归于平静,便又转回身子,想了解一下杨舟兄的投胎进度。
刚转过身,身后大爷便轻轻攀上他的肩,一脸慈爱问道:“这位小爷,你生得颇有些俊俏啊!你在上头是做什么的?”
言颦川被问得猝不及防,连忙回过头,欠身恭敬道:“回您的话,我先前是个喂马放羊的。”
大爷单眉上挑,来回扫了他一眼,不爽道:“都来这地界儿了,怎的还藏着掖着?您这一身矜贵漂亮,怎么可能去放羊喂马?”
言颦川低头看了看自己,只见自己穿了一身素净内衬,但衣料上等且针脚精细,处处绣着金丝龙纹,的确有十足贵气。
“您可有镜子?能借我照照?”言颦川问道。
“这上赶子投胎的队伍,我去哪儿给你找镜子?”大爷双手抱胸,看言颦川的眼神愈发无语了些。
言颦川点点头,老实说道:“方才来的路上,我想了一路,只记得小时候在军中喂马,家里还有个妹妹,其余的事,一概记不清了。”
虽记不全这一生的来龙去脉,但幼年时日日清扫马厩,其中的马屎味臭得他记忆犹新,因此,他十分笃定,自己绝非什么养尊处优的天潢贵胄之辈。
大爷满脸质疑,沉默片刻,又问:“那你是怎么死的?总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
“这个也不大记得了。”言颦川如实答道。
“不记得了?这还能不记得了?”大爷满头白发,一脸褶皱,仰头捋着胡子道:“我是染了疫病死的。死的当日,我家孙儿围着我哭了一天,他姑母叔伯都劝他,说我福大,活了百年,一辈子没过过苦日子。我那一日,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你怎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言颦川沉默方许,缓缓点了点头。
他脑海中的确没有任何关于死亡的记忆,若是仔细去想,只能想起许多浓重苦腥的药味,自己似乎在这药味里沉浮了许久,再一睁眼就到这儿了。
冥思片刻,言颦川缓缓道:“我估摸是……病死的吧?”
“哦?”大爷上下审视了他一眼,眼神由疑惑转为叹惋,苍老粗哑的声音也变柔和了些,道:“你这模样,倒真像是病死的……难怪了,人病得糊里糊涂,是记不清许多事的。”
言颦川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点点头,陪了个笑。
大爷一手拍在中间那小书童头上,叹道:“你看这哥哥,年纪轻轻就病死了,比你还可怜哟!”
“呵呵…………”言颦川点点头,继续陪笑。
“下一个!”老汤婆终于找到杨舟兄的名字,抬起膝盖,将他放行。
她弓着腰,将脸埋在生死簿里,冲来者洪亮地喊道:“叫什么?”
言颦川向前一步迈,大声道:“言!颦!川!”
他怕耽误到身后鬼投胎,刻意将声音放大,吐字也格外清晰。
不过,老汤婆的反应却是浑然不在他意料之中。
“言颦川?”她十分流畅地将这三个字复述了出来,眼眸抬起,直勾勾盯着他。
“嗯。对!”言颦川被这庞然巨物盯得有些发毛,却还是昂着头,努力提高声量。
老汤婆眯起眼睛,后仰半丈,将他上上下下审了几个来回,原本黝黑褶皱的脸忽然展开笑起来,露出一排齐亮的白牙,其中四颗还镶了金边。
“嚯!老天开眼了,可算放您下来了。”
她搁下手中簿子,撅起一边屁股,从右侧裤兜里慢慢抽出一张皱皱巴巴的黄纸,“言颦川是吧?”
“对,对。”言颦川不明所以,只好连连点头。
老汤婆展开那张黄纸,用戴满银戒的手指着一行字,递下来给言颦川看。
“您瞧瞧,都六年了,您早该来了!”
言颦川顺着老汤婆的手,看向她指的地方。
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每个名字上都被划了一道黑线,唯有她手指的地方写着一行字,还是干干净净的。
上面写着:
「言颦川,永兴二十三年冬,殁。」
“嘢?永兴二十三年?那不是六年前了?你六年前就死了,怎么到如今才下来?”大爷将头搁在言颦川肩上,颇为讶异道。
老汤婆打断大爷的话,欢喜道:“管他什么缘故,来了就好!老娘这本子烂帐终于能消了!”
她捡起身前小碗,转身舀起一碗河水,递到言颦川手里,道:“喝吧!喝吧!喝了它把旧事都忘去,干干净净,好上路。”
言颦川低头望去,只见碗里鲜红的泉水汩汩涌出,好似有生灵被缚其中。
“别怕!一口干了。”老汤婆勾起坚硬的指甲,敲了敲碗底,催促道。
言颦川仰头看向老汤婆的脸,又回头望了一眼来路,心中空空荡荡,好似放不下什么东西。
来来往往的鬼魂都有上一世记忆,而自己想了一路,却想不起毫分。
他踟蹰了良久,末了还是端起碗,慢慢将这汤水喝了下去。
老汤婆见他喝得爽快,一脸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去一旁笔架上拿起笔,展开黄纸,正要划去他姓名。
不料笔尖才刚触到“言”字,那一行字却忽然活过来一般,一扭一挣从纸上站起来。
老汤婆眉头一紧,拿笔的手瞬间挥上来,准准地抓住那一行字,嘴里喊道:“妙珠!快来!”
虽被紧紧攥住,那一行字却似受到天命感召一般,从老汤婆的指缝里拼了命往外钻,好几个都挣脱了出来,扭着薄薄的身子就要往天上飞。
“妙珠!!!!快来!!!!”老汤婆气沉丹田,盘在原地大喊一声。
话音刚落地,一颗人头便从老汤婆后方匆匆忙忙飞了过来。
这人头顶着一头鸡窝状凌乱的碎发,白面红唇,目眦欲裂,脖子上鲜血淋漓。
她先是左右看了一眼,随即开口询问道:“咋了?咋的了?”
老汤婆怒气冲天地瞪了她一眼,指着那行逃跑的字喊道:“蠢猪!快追啊!”
那人头顺着手指的方向,朝空中看去,果然看了几个小小的黑字,正鬼鬼祟祟地排成队向上飞着。
她心领神会,立刻张开大嘴追上去。
排队的鬼魂察觉到空中一颗大头在飞,还追着字咬,都渐渐安静下来,齐刷刷盯着人头的轨迹,左右摆起头来。
那行字极其聪明,在空中盘旋而上,即便被“妙珠”紧紧追着咬,却也回回都能躲开,眼看着越飞越高,马上就要消失在血色浓云中。
“完了,给老娘来这一出!”
老汤婆心急如焚,一边怒骂着,一边将手中墨笔横起,朝空中三两下一画。
一排排举着大刀的小墨人,就此在空中活了过来。
“追上去!把它们通通给我抓回来!”
小墨人们得令,纷纷举起手中大刀,朝那一行字飞远,也随之消失在浓云中。
二位鬼差见此场景,默然无语片刻,一同看向老汤婆,皆是表情凝重。
老汤婆也回望一眼她们,眼神复杂,默然良久,又低头去看言颦川。
言颦川捧着空碗,呆滞地站在原地,打了个嗝。
老汤婆摊开右手,一个被她捏散的“川”字,散架似的倒在她掌心里。
她深沉叹出一口气,俯身向言颦川,目光如炬,森森然问道:
“你说说,你到底在尘世中招惹了何方神圣?”
言颦川被她问得愣住,一时答不出来,只好讪讪一笑,摇了摇头。
他自然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招惹了谁,命丧黄泉就也就罢了,竟全然记不清生前事。
老汤婆沉思片刻,忽而伸出大手,一把抓起他的身子,凑到眼前仔细研究起来。
言颦川虽为人随和,处世不惊,但被这巨物近距离审视着,还是有些害怕,不自觉僵直起来,闭紧了双眼。
老汤婆将他看了半晌,又摘下他的鞋子,将他放在掌心掂量片刻,突然恍然大悟般说道:“你魂魄不全,怎么混到这边来了,去左边排着!”
说罢,便随手一抛,将他扔到桥上最左侧队伍里,嘴里又开始喊着:“下一位。”
翻完一个浑圆的跟头之后,言颦川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来,四处寻望,却如何也找不见鞋子。
后方来鬼挤着他朝前行进,言颦川别无他法,只好光着脚,在队伍簇拥之下,缓缓向桥下走去。
行进途中,他几次抬头,望向那位老汤婆,十分想要问个究竟。
无奈那位老汤婆一脸漠然,只一心盯着生死簿,寻找来者姓名,似乎刚刚发生的事并不需要解释。至于茫茫鬼海从何来去何方,更与她没有丝毫干系。
言颦川自心底哀叹了一口气,毕竟他没有真正的气可叹。
周围鬼魂也恢复如常,喧闹声将方才的插曲彻底淹没,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
好在左边这支队伍前行得十分流畅,只一会儿,便轮到他下桥。
桥头站着一位举着拐杖的佝偻老头,满头银丝,一脸漠然,因为驼背,身型只有言颦川一半高。
刚才一路,言颦川都没有看见他,走到面前才发现,原来队伍尽头还有这样一位老人。
老头见人来到,也不抬头,只低头盯着手中的小册子,冷冷问道:“叫什么名字。”
“言颦川。”
老头抬眼将他上下一扫,提笔写下这三个字,一句一顿慢慢说道:
“人有三魂七魄,而你只剩一缕孤魂。”
“孤魂野鬼,入不了轮回。”
“不过阎王慈悲,在六道中替你宽限了你七七四十九日,叫你去人间寻回那丢失的二魂七魄,再来转世投胎。”
“你去还是不去?”
这段话他已说了千千万万遍,因此语调平得出奇,叫人听得直犯迷糊。
言颦川听完也是愣了片刻,问道:“去干嘛?”
老头头也不抬,将前一段话又重复一遍,并在末尾加了一句。
“若能找齐魂魄,方可与前世故人再续前缘,有恩的还恩,有怨的还怨。”
“你去,还是不去?”
言颦川虽未全然听懂,但还是点点头,道:“去。”
话刚说完,他又问:“去人间找魂,要如何能找到?”
老头撩开身后一扇门帘,露出一面浮在空中的镜子,镜中幽深黑暗,不知通往何方。
他语气依旧冷漠,头也不抬道:“你先进去,引路的鬼差会慢慢教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