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西尔维娅忘了她是怎么把艾蒂安带到书房外的会客厅里的,隐约记得她强硬地挽着艾蒂安的臂膀,半是强迫地拉着他往前走。
恐惧与惊惶主宰了他们,艾蒂安咬着牙,紧紧抓住她的手,跌跌撞撞地跟着她穿过门廊,直到把自己摔进软沙发里面,眼睛依然没什么焦距。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西尔维娅在沙发另一侧沉默坐下,窗外已是大雨滂沱。
雪色电光如断裂的纺线,交织着沉闷的雷声,灯火通明的日冕庄园,在昏沉的天地间竟像一叶脆弱的孤岛。
女主人很快出现在会客厅,当然了,毕竟噩耗是叶莲娜传达的,叶莲娜知道什么就是德阿奎诺夫人知道了。
她一身暗蓝色西装套裙,眼神坚定面容沉稳,一改往日的轻快。西尔维娅瞥过她脸上无比完美的妆容便断定,她之所以会比他两晚到,就是去重新化了妆换了衣服。
“艾蒂安,振作起来,不准倒在沙发里面,等下顾问们过来看见像什么样子。”
德阿奎诺夫人立刻命令道,她的声音里有种钢铁般的意志,另一个意志——艾蒂安,不得不加以回应。
随后她挺直背脊,坐到沙发中间,左手拉着艾蒂安,右边握着西尔维娅的手,让叶莲娜给他们和即将到来的客人们准备热茶。
呵呵,有时候西尔维娅都快忘了,说到底,德阿奎诺夫人依然流淌着一部分拉丁化的凯尔特鲜血。那个民族的女人从不缺乏勇气,就算是平日里流连在珠宝欢宴间的贵妇人,巨变当头也不会允许自己露出一丁点软弱和难堪。
“亲爱的,我很抱歉……我知道,你一定是最伤心最痛苦的那个人。谁能预料到会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情?就算是联邦科学院最尖端的仪器,想要精准预测这样的脉冲风暴,准确率也不超过百分之十五。”
德阿奎诺夫人转过头,换上温柔的语调试图宽慰她,“宇宙是如此浩瀚又如此残酷,我们毕竟还只是凡人。”
“谢谢您,我明白的,没有人会想这样……”西尔维娅听见自己机械般地给出了得体的回答,内心的自我保护机制却条件反射,立时竖起了冷漠的屏障。
哦?是吗?要是出事的是艾蒂安,你亲生的孩子,你还能这样冷静地安慰我吗?
她还记得宁录说过,很多年前,艾蒂安小时候生病发作,身体幻痛到吃完药昏迷过去的时候,他母亲曾在家庭医生面前掩面痛哭,这样的事情过去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上一遍。
西尔维娅怀着一点不可言说的恶意看向她的眼睛——没有谎言、没有窃喜、没有庆幸,那里竟然真的只有纯然的怜惜和忧虑,甚至还深藏着一丝恐惧……西尔维娅不愿再想下去了。
“谢谢你,默西迪丝。”她给了德阿奎诺夫人一个拥抱。
“想哭就现在哭吧,等一下顾问们过来可最好别再流泪了。艾蒂安,你也是。”德阿奎诺夫人轻轻拍着她的背,“来块巧克力吧,相信我,今晚会很漫长。”
很久以前流行过一种理论,面临生命中极具冲击力的悲痛,人类的反应通常有五个阶段。
一,否认。
这一切都是真的?会不会有哪个环节弄错了?宁录,他可是宁录啊,那种家伙会死?
不,家主已经召集了所有顾问,他不可能不再三确认的,消息不可能有假,一定发生了难以想象的空难。但宁录真的就这样死了吗?在他们还有两周就要举行婚礼的关头?
生活是荒诞的,但它真能如此荒诞吗?西尔维娅感到一阵萦绕头脑的嗡鸣和眩晕,精心搭建的堡垒一夜之间崩塌,多年来的编织谋划,都随着星尘深处的无声爆炸消散殆尽。
流下悔恨的泪水吧,为你竟敢把命运托付给他人。
首席政治顾问已经在书房里和舒尔茨先生争吵起来,她收到消息的时候就在和家主大人议事,幸运的不用冒着雷雨前来。
“当时正在讨论执政官大选,是国防部和我们交好的高层悄悄递来的消息,现在事情还被按在部长案头,最快也得明早才会见报。”
管家一板一眼地向德阿奎诺夫人汇报,这就是女主人的权力,她有权知道日暮庄园发生的每一件事情。
二,愤怒。
她几乎有些恨宁录了。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么轻易地死去?他怎么敢把我抛下?何等可笑!
一切心思都椎心欲裂,一切都尽是枉然;
到处是恐怖,污蔑,恨毒,忧虑,和愤怒——何必醒转?何时安眠?
原谅西尔维娅的悲观,所有可能中她总是最先想到死亡。
安全顾问、公关顾问、技术顾问……相继赶来的顾问们匆忙和她们说上两句安慰的话,然后一头扎进书房,加入了愈演愈烈的争执。
幕僚长温斯顿先生是最后到的,平日里他是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绅士,但往常精心修剪的小胡子今晚看起来焉了吧唧的。
他看了艾蒂安一眼,眉目之间掩藏着一抹忧色。“默西迪丝,我很抱歉得到这样的消息……”
“我没事,温斯顿。普利姆和顾问们都在等你呢,带着孩子们进去吧,他们也应该听听。”德阿奎诺夫人轻声说。
她很明白,西尔维娅也明白她要艾蒂安等在这里的用意。
只有光浪公司的首席顾问,舒尔茨家族几十年来最倚重的幕僚长温斯顿才有资格把艾蒂安带进去,这事其他人是不能做的,就算看见这位少爷坐在旁边,顾问们的温言安慰里也只敢把他含糊地带过。
三,讨价还价。
西尔维娅在心里没什么温度地笑了一声,倒是算不上生气。
要是宁录还活着,他也不会生气的。考虑到他压根没有这种时候“需要”生气、“应该”感到被背叛的神经回路。要是他能活着回来,很小的概率会对德阿奎诺夫人的努力付之一笑,大概率只是简单表示“知道了”。
既然如此,顺着女主人的想法又何妨?只要宁录能活下来,任何伎俩都毫无意义,要是……他真的死了,那么此刻便是最关键的表态。
西尔维娅不愿去回忆宁录离开那天的细节,唯一能做出的幻想就是她耍了小姐脾气,借着婚礼将近的由头不让宁录走。
她还真不信国防部敢怎么样,无非扣点没人在乎的薪水,再加上警告,恐怕连处分都不会有。可惜她终究不是货真价实的大小姐,没法真的习惯单凭自己的喜好行事。
同情不代表愚蠢,德阿奎诺夫人怎么说也是出身显赫的名门淑女,能分给宁录一些真诚的伤感就够难得可贵了。
西尔维娅打赌,换成那位检察官家的幼子,要是他同父异母的长兄长姐出了什么意外,他母亲一定高兴得要疯掉了。
艾蒂安以往从不参与什么书房议事的活动,西尔维娅反倒经常旁听,说实话,顾问们熟悉她可比艾蒂安多。
宁录早就宣布她是自己唯一的爱,加上父亲的托孤,舒尔茨先生也算得上把她当自家女儿养。要不是想看看德阿奎诺夫人打算做些什么,她早就推门进去了。
艾蒂呀艾蒂,他是个骄纵极了的生物,总有找不完的借口缺席。那完全是出于人类讨厌无聊的天性,绝没有一点主动避开和哥哥争夺权力的意思。不是说他没这个脑子,只是大家都知道,反正他也争不过。
但他现在不用争了。
哥哥生死不明,这时候要幕僚长把他带进去,无疑是在暗示一个保留选项,对继承人的人选提出一点新的可能。
德阿奎诺夫人能想到这点西尔维娅一点也不意外,况且,德阿奎诺夫人不是还让温斯顿捎带上她吗?这也算是一种表态,不管她还是不是未来的女主人,现任女主人还愿意让她留在最核心的地方。
“我、我也要听吗?”艾蒂安犹豫了一下。
他还没意识到……西尔维娅把他带到书房门前,德阿奎诺夫人要他等在门外,温斯顿先生送他进去,权柄与力量悄无声息地降临在他头上,为他加冕的人们心知肚明,只有被戴冠者自己还一头雾水。
西尔维娅觉得,她确实太偏爱艾蒂了,这时候仍不愿苛责他的迟钝。谁生来就懂得那些不可言说的东西?
至少,宁录的弟弟真的担忧他的安危,艾蒂安真的心如刀绞地为他痛苦过。够了,这就够了,人如何能一夜之间长大呢?
“你必须在,不管结果如何。”西尔维娅打断了他的话,语调果决。她站起身,走了两步把艾蒂安从沙发那头拉起来,给他拍了拍衣领。
“嗯,西尔,艾蒂安,你们也进来吧。”温斯顿先生冲他两点点头,迈步推开了书房门。